80%打著中草藥旗號治療皮炎濕疹的乳膏含有激素，其中一半以上是丙酸氯倍他索。檢察官對涉案乳膏進行定量檢測，發現添加違禁成分丙酸氯倍他索超標百倍以上。
4月27日晚，一名皮膚科醫生在朋友圈發了一份福建省安溪縣衛健委下發的、落款為江西省永豐縣衛健委的文件。
這份文件的內容顯示，2022年以來，永豐縣持續加大抗（抑）菌制劑專項治理力度，但違規添加、產品上市前未做衛生安全評價等問題沒有得到徹底根治，還有不少違規產品在銷售。在該文件中，永豐縣“懇請安溪縣衛健委在全縣范圍的醫藥公司、藥店、診所、母嬰店等場所，對永豐縣生產的抗（抑）菌制劑膏劑進行排查并下架違規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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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要對消字號的抗（抑）菌軟膏下手了。我們一直在呼吁這個問題。”這名皮膚科醫生現就職于安溪縣，他告訴“醫學界”，文件中所述“違規添加”，多指大劑量非法加入強效激素、抗生素。有濕疹等皮膚問題的嬰幼兒、愛美女性是主要受害者。在不知情下長期使用，會導致滿月臉、激素依賴性皮炎、毛細血管擴張、毛囊炎等問題。
他表示，“消字號”抗（抑）菌軟膏違規添加藥物在我國各地普遍存在。“江西永豐縣是生產這類產品的主要地區。因為審批不嚴格，很多小工廠都會生產，銷量都不錯。”
最高檢官網顯示，去年，最高檢第八檢察廳掛牌督辦了一批“消”字號產品抗（抑）菌制劑非法添加藥物公益訴訟案件線索。2023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工作報告顯示，全國檢察機關針對一些“消字號”抗（抑）菌制劑非法添加化學藥物危害健康，組織公益訴訟專項監督，促請查處涉案問題產品61萬余件。
違規“消字號”為害已久
抗（抑）菌制劑屬于消毒產品中的衛生類用品，是指直接接觸皮膚黏膜、具有一定殺菌、抑菌作用的制劑（栓劑、皂劑除外）。前述皮膚科醫生解釋說，根據《消毒管理辦法》等規定，抗（抑）菌制劑產品若要上市銷售，需獲得地方衛生部門審核、批準的“消字號”，審批流程較“國藥準字號”寬松得多。“消字號通俗理解就是消毒產品，不是藥品，不含治療成分。但有些單位為了讓它有治療效果，就往里面加藥。”
江西永豐縣因一些企業長期存在此類違規操作，被廣泛關注。2019年2月，《柳葉刀》刊登了一則“病例報告”：丹麥歐登塞大學醫院皮膚科醫生Kristian Mose稱接診一名14歲早發性點滴狀銀屑病患兒，雙腿出現紅紫色萎縮紋。詢問病史發現，其家人咨詢一位持證中醫，獲得一款江西省永豐縣生產的“中草藥制劑”神夫草抑菌乳膏。他們每天兩次將乳膏局部涂抹在孩子的銀屑病皮損上，持續9個月。
Kristian Mose等人“以身試藥”，把乳膏涂抹在同事手上，12小時后發現出現強烈的皮膚收縮。隨后送檢顯示，這款自稱純天然中草藥的“藥膏”含有強效皮質類固醇（0.065%丙酸氯倍他索）及抗真菌劑酮康唑、咪康唑。
這不是“中草藥”乳膏第一次在海外被曝光。2018年2月28日，英國政府官網發布警告，一款名為“yiganerjing（一干二凈）”的“天然”中草藥乳膏在市面流通。該乳膏被檢出違規添加激素和抗真菌藥。另一款名為“Penny Orange Cream”的“激素中藥”同樣在中醫診所流行。當年12月28日，另一款聲稱能治療濕疹的天然中草藥護膚霜“Zudaifu（祖大夫）”被發現在英國銷售，同樣含有氯倍他索和抗菌藥。
北京大學第一醫院皮膚性病科教授朱學駿接受媒體采訪稱，一部權威皮膚科著作寫道80%打著中草藥旗號治療皮炎濕疹的乳膏含有激素，其中一半以上是丙酸氯倍他索。國外同道常不能理解，為何在中國，激素依賴性皮炎如此常見。濫用激素是原因之一，我國所謂“中藥”軟膏、甚至無證字“中藥”產品，加激素現象普遍。此外，一些效果好的面膜、寶寶霜中都加了激素，并且加的都是最強效的激素。那種一用癥狀就緩解、不用就復發，大多都含有激素。
上海東方醫院藥劑科主任藥師翟曉波告訴“醫學界”，氯倍他索是一類強效的糖皮質激素，臨床上對慢性濕疹、皮炎等皮膚病具有一定療效，但有明確的療程和使用劑量，每隔1至2個月還需復查，監測不良反應，再決定下一階段用藥方案。
如果是違規添加激素的產品，消費者并不知情，當“護膚品”使用劑量、頻率、周期都沒有明確的指導，尤其對兒童會造成較大的風險。翟曉波稱，“若長期使用，過量可能會導致皮膚損傷、免疫力下降、甚至影響生長發育，有些患兒還會出現‘滿月臉’。”
據翟曉波介紹，目前東方醫院針對皮膚病領域的外用藥膏，均為明確標注是“激素”“抗菌藥”的上市藥品，暫未有中藥類處方。
根據媒體調查，“yiganerjing（一干二凈）”“Zudaifu（祖大夫）”等均產自江西。后者由江西源欣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生產、銷售，公司注冊地為永豐縣工業園區內。
根據永豐縣人民政府官網信息，該縣是“藥業強縣”、譽滿江南。綜合媒體報道，2014年是永豐縣乳膏生產巔峰期，擁有生產和銷售企業180家，占據全國“消字號”產品產能的一半。“永豐縣工業園區生產的很多藥膏，或多或少都會添加激素成分。”《健康時報》稱。
江西省其他地區也在產出“問題乳膏”。據《時代周報》報道，2021年2月，重慶、石家莊、河南、濟南、內蒙古、青島、昆明等地多名購買“七草兩葉抑菌膏”的家長表示，自己孩子在使用該乳膏期間，疑似出現發育滯后、毛發增多等問題，部分孩子出現類似“大頭娃娃”的外形。
“新華網思客”曾指出：網上曝光了一起疑似“大頭娃娃”事件。微博博主@老爸測評魏文鋒稱，有家長購買“噯嬰樹”品牌的“益芙靈多效特護抑菌霜”，給5個月大的孩子使用后出現“大頭娃娃”現象，發育遲緩、多毛、臉腫大。
貴州紫云縣人民檢察院第二檢察部也接到相關案件。檢察官對涉案乳膏進行定量檢測，發現添加違禁成分丙酸氯倍他索超標百倍以上。“七草兩葉抑菌膏”的生產企業為江西真潤健康產業有限公司，試用裝生產企業為江西理想實業有限公司。兩家公司均注冊在江西省樟樹市。
最高檢檢察技術信息研究中心2022年上半年曾對38起“消字號”抗（抑）菌制劑相關案件、155個檢驗樣品進行檢驗鑒定。鑒定結果都顯示，抗（抑）菌制劑中非法添加化學藥物和說明書不符合要求的現象較為普遍。
一直在整治，效果卻不佳
根據《法治日報》報道，總結、深化“消字號”專項監督辦案，推進相關機制建設被列為2023年全國檢察機關重要工作之一。
永豐縣也在加強監管。據其政府官網信息，今年4月13日，江西省衛健委綜合監督局局長李斌率隊到永豐縣督導調研抗（抑）菌制劑專項整治工作，稱要以堅決有力的舉措，打好抗（抑）菌制劑專項整治攻堅戰。
“醫學界”檢索發現，由于激素依賴性皮炎的發病率逐年增高，2010年我國發布了《關于消毒產品禁止使用抗生素、激素等不合格產品公告（2009年第20號）》。近年，我國多次開展全國范圍的“消字號”產品整治行動，但效果并不理想。
2022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對此類案件線索督辦提出具體要求，并下發專門通知，其中提及“全面梳理辦案中反映出來的‘消字號’產品生產、檢測、監管等方面存在的制度機制漏洞，推動行政機關及時完善機制、堵塞漏洞。”
“‘消字號’產品的上市相對容易，有些稱是消炎用的中藥，但由于監管較弱，依舊可能出現違規添加的情況。”湖北黃岡市中心醫院藥劑科主任藥師王樹平告訴“醫學界”。
“神夫草抑菌乳膏”事件被媒體報道后，時任永豐縣衛生監督執法局負責人告訴媒體，“消字號”產品由地方衛生部門主管。省級衛生部門對企業生產衛生許可證實行審批準入制，但不對具體生產的消毒產品做實質審查。也就是說，監管部門可能并不知道企業具體生產什么產品。
同時，檢測相關產品是否合格，一般看其是否達到抑菌效果，無需檢查激素等含量。即使要查，也存在執行難點，需要當地配備激素、抗生素等檢測設備。永豐縣衛生監督執法局負責人表示，一般接到舉報后，要將產品送到江蘇省檢測。“我們能做的就是要求本地藥店不允許購進、售賣永豐工業園區的‘藥膏’。”在媒體報道中，永豐縣當地醫院、藥店很少售賣此類產品，當地居民也很少用。
《每日經濟新聞》報道稱，一些被整改的“消字號”乳膏生產企業會改頭換面，采取不掛牌、關門生產等方式，繼續生產含有激素的軟膏。
自“神夫草抑菌乳膏”被媒體報關曝光后，永豐縣政府已進行整改，責令144家相關企業停產整頓。但“醫學界”搜索電商平臺發現，目前“神夫草抑菌藥膏”仍在廣泛銷售，相關產品還包括神夫草鼻噴霧劑、神夫草寶寶霜、神夫草等，可用于治療腳氣、痔瘡、肛門瘙癢。“醫學界”以消費者身份聯系不同電商。有商家直接稱能治療小孩濕疹，有商家則稱不能治療，但能緩解痔瘡。
“消字號”亂象不僅局限在皮膚軟膏、燒傷藥膏、婦科洗液等。王樹平對“醫學界”分析，明明標注成份是中藥，卻以“非藥品”的“消字號”上市，是為了繞開藥品審批，從而達到降低生產成本，獲得高額利潤，規避藥品監管等多重目的。“這也是‘消字號’可能出現違規添加‘西藥’情況的原因之一。”王樹平說。
前述皮膚科醫生則對“消字號”外用藥亂象感到無奈。濕疹患兒在其門診中占到一定比例。當他提及要給孩子短期、小劑量使用激素時，父母往往很抵觸。甚至有時藥還沒開，父母已經提出“不要用激素”。一扭頭，這些父母們會在買母嬰用品時、在電商網站購物時，購入一些成分不詳、效果被夸得天花亂墜的乳膏。“歸根結底，還是對醫生的不信任吧。”
指導專家
翟曉波上海東方醫院藥劑科主任藥師
王樹平湖北省黃岡市中心醫院藥劑科主任藥師
資料來源：
1.省督導調研組到我縣督導調研抗（抑）菌制劑專項整治工作.永豐縣人民政府
2.抗菌制劑非法添加藥物？最高檢掛牌督辦.新華網
3.獨家|江西永豐藥膏激素之謎：銷往全國，當地卻很少用.健康時報
4.實探“消字號”藥膏生產大縣江西永豐：本地人不買本地產品，企業還在“關門”生產？.每日經濟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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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丨燕小六凌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