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20日，河北省唐山市灤州市雷莊鎮黃莊村發生一起“襲警”事件。

(資料圖片)

村民韓國一家在阻攔政府強制清表時，妻子屈曉玲持菜刀將灤州市公安局特巡警大隊大隊長馮國忠頭部砍傷，另一名輔警在制止過程中被其抓傷胳膊。經鑒定，兩人為輕微傷。

屈曉玲因此被控涉嫌襲警罪。經唐山中院指定管轄，2023年5月9日，該案在唐山市遷西縣法院一審開庭審理。

↑從右往左依次是韓國、韓國母親戚玉芝、妹妹韓素鳳、妻子屈曉玲

紅星新聞記者獲悉，庭審中，屈曉玲堅稱自己是“正當防衛”，她稱，看見丈夫被民警從鏟車上硬拽下來，“我就急眼了”，從布兜里拿起菜刀朝著民警砍去。

屈曉玲的辯護人為其做無罪辯護，辯護理由是，這場由雷莊鎮政府牽頭實施的強制清表行為被灤州、唐山兩級法院認定為違法，現場民警系違反禁令參與征地拆遷等非警務活動，并非“依法執行職務的行為”。

而檢方則認為，被告人屈曉玲暴力襲擊正在依法執行職務的人民警察，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應當以襲警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阻攔強制清表，一家三口涉嫌襲警被抓

2021年7月20日凌晨4點多，韓國在承包地的簡易房中醒來，穿上防彈衣，戴上頭盔。頭天晚上，他被告知政府將于當日強制進場施工。

2001年4月1日，韓國與黃莊村委會簽訂《荒坑承包協議書》，約定承包該村沙河橋東處205國道旁的27畝荒坑。約定租期50年，租金5萬元，每10年交一次，每次交1萬元。

↑荒坑承包協議書

韓國稱，一開始他想利用荒坑養魚，但被告知國道旁不讓養殖。后來，他想將荒坑填平修樓房，便用廢石料、沙子、廢土慢慢填坑，直至2017年才將荒坑填平，還在地上種了大量樹木。

到了2021年3月，韓國按照協議交租金續約時，村委會卻沒有收。原因是這塊“建設用地”將被政府征用，用于建設灤州市重點工程——205國道綜合服務區。

同年4月13日，灤州市政府發布征地公告。6月21日，黃莊村委會成員向韓國送達《解除荒坑協議通知書》。因未就賠償問題達成協議，韓國拒絕接收。

2021年7月19日晚，雷莊鎮政府工作人員及黃村委會成員再次找到韓國，但仍未談攏。臨走時，韓國被告知，無論同不同意，政府都會強制進場施工。

韓國的家人也聽到了這個消息。7月20日凌晨5時許，妻子屈曉玲起床準備給韓國送早飯，臨行前將家里的一把舊菜刀揣進了布包。76歲的母親戚玉芝擔心兒子，便叫上女兒韓素鳳一起趕到現場。

一段監控視頻顯示，早上7時許，韓國將鏟車停在荒坑東北角。東邊隔著木頭堆的是幾臺挖機和鉤機，還有身著橙色背心的工人；北邊靠近馬路的木頭堆外，有七八輛小汽車、兩輛警車和兩輛救護車，車周圍站滿了人。視頻畫面中，有5名男子先后進入場內。

另一段現場記錄視頻顯示，7時2分，站在鏟車駕駛室外的韓國，正在與東邊木頭堆旁的5名男子交涉。韓國稱，當時這幾名政府工作人員和他在談征收荒坑的事。

視頻顯示，談話過程中，幾名男子逐漸靠近鏟車。7時4分，其中一名男子試圖爬上駕駛室，但被持DV拍攝的韓素鳳用身體擋住。

隨后，一名黑衣男子突然上前拽住韓國的腿，并試圖往下拉。走到鏟車跟前的戚玉芝則試圖用拐杖敲打該黑衣男子。

↑事發當天現場視頻截圖

在案材料顯示，這名黑衣男子即灤州市公安局特巡警大隊副大隊長楊愛民，當時與他一起進入場內的是大隊長馮國忠。

楊愛民稱，當天按照上級的部署安排，其帶領特巡警大隊50名警力到雷莊鎮沙河橋東側配合雷莊鎮政府清理違規占地行為。而為防止當事人進一步做出過激行為。“按照副局長的指示，我和大隊長馮國忠身著便衣去木料圈內對當事人做工作。”

↑監控顯示，韓國被人從車上拽下時，屈曉玲離鏟車位置較遠

前述監控視頻顯示，在特警涌入場內時，屈曉玲立即轉身徑直跑向鏟車，并從隨身攜帶的布包里掏出菜刀，砍向將丈夫拉下車的民警。

不到1分鐘，屈曉玲、韓國等人先后被控制。在被抬上警車的過程中，戚玉芝稱被一名年輕輔警踹到面部，她摸出小包里的針錐子，扎向其腿部。

當日，韓國、屈曉玲、戚玉芝三人因涉嫌襲警罪被刑拘。2021年12月30日，灤州市檢察院經審查決定，對韓國、戚玉芝作出不起訴決定。

法院判決：政府強制清表行為違法

被釋放的韓國回到村里發現，自己和家人辛苦填平的荒坑早已被鋪上水泥、圍上柵欄、蓋起了辦公樓，原有的樹木和木料堆以及房屋已不見蹤影。

2022年2月，韓國一紙訴狀將雷莊鎮政府告上法庭，訴稱對方于2021年7月20日強占其承包的黃莊村沙河橋東荒坑上的土地，且強制拆除地上房屋及強制清除地上附著物的行政行為違法。

韓國亦向法院提交多項證據，包括一份由雷莊鎮政府于事發當日出具的關于進場過程中公安干警受傷的情況說明。

說明中，雷莊鎮政府稱，205國道綜合服務體項目是灤州市重點項目，項目前期手續已完備，所涉及土地除黃莊村韓國外，各戶均已簽訂協議并發放補償款，韓國所承包土地為黃莊村村集體用地，根據雙方所簽協議，土地若因國家項目建設需要征用，承包方不得阻攔，但韓國拒不執行。鎮、村兩級多次做韓國思想工作無效，導致項目遲遲無法進場……為確保項目順利實施，經灤州市委、市政府研究決定，由雷莊鎮牽頭實施強制進場。

↑建成并已投入使用的灤州G205綜合服務區

針對韓國的起訴，雷莊鎮政府答辯稱，該案不屬于行政訴訟案件應解決的范疇。理由是2021年6月21日，黃莊村委會依據《荒坑承包協議書》第七條之約定告知韓國解除協議，“解除權屬于形成權，一經送到即生效。”至7月20日，韓國已不是涉案土地的承包經營權人，涉案土地重新歸于黃莊村委會。

雷莊鎮政府認為，“2021年7月20日被告強制清表，對準的是黃莊村委會，村委會對征地行為無意義，答辯人無法對此提出異議，因此被答辯人不具備原告主體資格。”

雷莊鎮政府還稱，該案不屬于強制拆除及清除，被答辯人即韓國應自動清除場內所有財物；且涉案土地的補償費已實際給付黃莊村委會，黃莊村委會如何處理與他人無關。

對此，韓國并不認同鎮政府說法。他稱自己從沒接收過解除合同通知書，且“合同解除只有兩種方式，即雙方合議解除或法院判決并且生效解除，并不是說他們通知解除就解除”。

2022年5月，灤州市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判決：確認被告灤州市雷莊鎮人民政府于2021年7月20日強制清除原告韓國與黃莊村委會簽訂協議《荒坑承包協議書》確定的土地上的房屋、樹木、物品的行政行為違法。

↑灤州市法院一審判決

灤州市法院稱，被告的這種因國家建設征用土地的清表行為，雖不具備法定職權，違反法定程序，但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應屬于不應當撤銷行政行為的情形。原告對所承包土地上的附著物擁有所有權，被告的清表行為與原告存有利害關系，對被告主張原告不具備主體資格的辯護意見，該院不予支持。

雷莊鎮政府不服提出上訴。2022年9月1日，唐山中院作出終審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唐山中院在判決書中確認，雷莊鎮政府強制進場行為“明顯超越職權”。

庭審焦點：襲警還是正當防衛？

“灤州市公安局協助雷莊鎮政府非法暴力強制征收土地的行為，不屬于依法執行職務的行為，屬于典型的非法行為，所以我認為我老婆不構成犯罪。”韓國告訴紅星新聞。

在韓國被釋放當日，妻子屈曉玲作為襲警案唯一被告人被灤州市檢察院提起公訴。2022年10月24日，經律師提出異地審理申請，唐山中院對該案指定遷西縣人民法院審判。

同年11月3日，灤州市檢察院將此案移交遷西縣檢察院審查起訴。11月17日，遷西縣檢察院向法院提起公訴。

2023年5月9日，該案在遷西縣法院一審開庭審理。起訴書顯示，事發當日為防止發生人員傷亡事件，灤州市公安局特巡警大隊、雷莊鎮派出所接上級指令后于當日7時許在現場維護秩序。在維護秩序的過程中，被告人屈曉玲用事先準備的菜刀朝警察人群亂砍，砍傷警察馮國忠頭部，經法醫鑒定為輕微傷；砍傷輔警龔某背部；輔警劉某在依法制止屈曉玲持刀行兇過程中，被屈曉玲抓傷胳膊，經法醫鑒定為輕微傷。

↑雷莊鎮政府出具的關于進場當日公安干警受傷的情況說明

檢方認為，被告人屈曉玲暴力襲擊正在依法執行職務的人民警察。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應當以襲警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依據《土地管理法實施條例》規定，對違反土地管理法律、法規規定，阻撓國家建設征收土地的，由縣級以上地方人民政府責令交出土地；拒不交出土地的，依法申請人民法院強制執行。

紅星新聞記者從庭審現場獲悉，屈曉玲的辯護人當庭表示，雷莊鎮政府2021年7月20日進場過程中現場并無法院執行局人員，已經是違法行為。而灤州市公安局在明知強制征地行政行為違法的前提下，仍然出動公安民警參與征地拆遷等非警務活動。因此，灤州市公安局的行為并非依法執行職務的行為。

屈曉玲當庭對灤州市公安局副局長提出實名控告，其非法動用大量警力參與違法暴力征地活動，涉嫌濫用職權罪。

辯護人認為，灤州市公安局民警率先發難，非法控制韓國的人身自由，并毆打韓國，試圖非法強制征收土地。被告人屈曉玲面對正在進行的不法侵害，當然屬于防衛行為。“且其防衛行為沒有明顯超過必要限度，因此被告人屈曉玲的防衛行為屬于正當防衛。”

紅星新聞獲悉，屈曉玲庭上堅稱自己是“正當防衛”。她稱，當時親眼看見丈夫被民警從鏟車上硬拽下來，“我就急眼了”，從布兜里拿起菜刀朝著民警砍去。

辯護人還稱，依據我國《土地管理法》相關規定，集體土地的征收必須取得省級政府批復，否則屬于違法征地。本案中被告人屈曉玲家承包的土地系黃莊村集體土地，而灤州市重點工程“G205綜合服務區”項目征地并未取得河北省政府的批復，整個項目屬于典型的違法征地。

紅星新聞記者從庭審現場獲悉，辯護人曾向灤州市政府申請公開河北省政府同意“G205綜合服務區項目”征地的文件，得到的回復是“不掌握”。庭前會議時，遷西縣法院要求檢察院依法調取該文件，未果。截至庭審結束，該批復文件仍未到案。

屈曉玲當庭舉報灤州市重點項目“G205綜合服務區”征地未經省政府批準，是非法占地。據悉，合議庭收取了屈曉玲的控告、舉報材料，未當庭宣判。

紅星新聞記者 李文滔 發自唐山

責編 馮玲玲 編輯 張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