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寫/周煜博

編輯/楊寶璐

(資料圖)

陸青如今需要服用多種精神類藥品

2023年6月23日，陸青終于鼓起勇氣，踏入武漢市新洲區(qū)三店街派出所報案，報案的對象，是他在戒網(wǎng)癮學校就讀時的教官——張順。

2022年3月21日，當時陸青被父母送到“水沫榕泉青少年教育特訓學校”（以下稱“榕泉學校”）進行培訓。這所全封閉式學校位于武漢市新洲區(qū)一處偏遠村莊，據(jù)官網(wǎng)介紹，這里專治“貪玩、厭學、早戀、行為不端”，主打“個性化一對一心理輔導，陪伴式專業(yè)化行為管理”、“老師教官學生同吃同住”。學校還宣稱，“畢業(yè)三年內(nèi)孩子反彈，免費回學校重讀”。

因為叛逆和厭學，陸青被父母送進這所學校，并在此就讀半年之久。在此期間，他多次遭教官張順猥褻，卻不敢有所反抗。離校后，嚴重的抑郁癥糾纏著他，撥開層層恐懼與困惑，他意識到，張順曾經(jīng)的“照顧”，不過是猥褻行為的矯飾，以及對他的脅迫。

聊天記錄顯示，張順承認自己對陸青實施了猥褻

來自教官的猥褻

2023年4月20日，陸青在華中科技大學同濟學院附屬同濟醫(yī)院兒童保健科確診了重度抑郁、中度焦慮。此前很長一段時間，他時常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他胃痛、惡心，并且嘔吐，還曾出現(xiàn)幻覺，總有聲音讓他拿刀自殺，晚上會聽見有人叫他“去賣身”。這些都是抑郁癥軀體化的表現(xiàn)。

失控要從2020年說起。由于疫情學校停課，陸青在家上網(wǎng)課，他可以不受限制的接觸手機游戲。11歲，叛逆期開始了，奶奶再也管不住他。他的日子幾乎完全被游戲占據(jù)——上課時玩、吃飯時玩，熬到深夜也不睡覺。

2021年復課后，有高年級的學生堵校門欺負他，“之前他們罵我娘娘腔，看不慣我，開始是語言暴力，后來就直接有人來打我。”陸青說。

他開始厭學，與父母的矛盾也愈發(fā)激烈。本來，他就跟父母交流少，父母常年在外地打工，只有過年回家才見上一面，他和兩個姐姐都是奶奶帶大的。2022年底，父母回到武漢，一家六口擠在郊區(qū)一間擁擠的兩居室里，父母和姐姐住臥室，陸青住書房，奶奶睡客廳。一家人的日常起居都由奶奶照料。

父母看不慣他每天抱著手機打游戲，不肯上學，決定把他送到特訓學校去“戒網(wǎng)癮”。2022年3月21日，陸青正在吃午飯，榕泉學校的4個教官以其涉嫌網(wǎng)絡詐騙為由，把他帶上了一輛白色面包車，下車之后，他就進入了榕泉學校。

跟眾多的特訓學校一樣，在這里，教學核心是長時間高強度的體能訓練，每天早晨，學生要先晨跑三公里，若有學生被子沒有疊成“豆腐塊”，會被責令抱著被子跑步；“體能訓練”是每天的重點，少數(shù)時間是學科教育和傳統(tǒng)文化教育，名為“感恩課”；每天，學生們的訓練內(nèi)容包括變速沖刺跑圈、俯臥撐、蹲起、四肢著地爬行……訓練量全由當值教官說了算。還有學生曾因教官的命令，在酷暑下連續(xù)奔跑四個小時。

一位離職教官告訴深一度記者，他曾見過其他教官讓一群十三四歲的孩子連續(xù)變速跑4個小時，有學生跑不動，教官就會讓其他的學生拉著他的胳膊，拖著繼續(xù)沖圈。另一位就讀過榕泉的畢業(yè)生大慶則稱，做四肢爬行時，有時學生們手掌甚至會磨出血。如果有人在訓練中犯下錯誤，所有人都得在午休時間“連坐”受罰，在烈日下“加練”。

在學校里，教官負責除招生以外的所有事務，每隔一周或半個月，學校還會安排心理老師給學生做一對一的心理輔導。這是學生難得的休息時間，因此大家都很期待。學生李澤告訴記者，只有在這一刻，他們才能體會到個體之間的尊重，雖然只有少數(shù)的心理老師比較專業(yè)，但心理輔導就像孩子們在榕泉學校的“避風港”。

總教官張順當時已在這里已工作兩年多，負責領導其他教官，管理學生。學生李澤對他的評價是“很暴躁的一個人，容易在學生身上泄憤。”

陸青告訴深一度記者，2022年6月20日晚上，在男生宿舍里，張順對他進行了第一次猥褻。

榕泉學校只有一間男生宿舍，20多名男生和教官住在一起。按照規(guī)定，晚上9點寢室熄燈以后，學生嚴禁講話，不許隨意走動。教官負責看管學生。

陸青回憶，那晚熄燈以后，他本已睡著，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人爬到他的床上來。他發(fā)現(xiàn)是教官張順。張順脫下他的睡衣，雙手在他身上摩挲，包括隱私部位。陸青很害怕，但那時他不懂得性知識，不知道張順在對他做什么。

離開榕泉以后，陸青與張順還在微信上又談及此事。深一度記者獲取的一份聊天記錄顯示，陸青說：“我還記得你第一次跟我滾床單，你就是連哄帶騙的，我記得很清楚，當時覺得你好嚇人，不敢反抗，事實證明我當時很怕你。”張順在回復中則提到了自己的猥褻行為，并說：“以后不許怕我。”

陸青回憶，從6月20日到8月18日，張順經(jīng)常和他睡在一起，并多次對他進行猥褻。陸青告訴記者，張順還曾性侵過他一次。

大慶被確診手臂受傷

“不要跟別人再談我和你的事”

和陸青住在同一間寢室的同學趙達告訴深一度記者：“我來的時候，就覺得張教官對他非常親密，午休或者晚上睡覺時，張順就跑到他床上抱著他睡。”

陸青嘗試過拒絕繼續(xù)和張順的關系，但沒能成功。張順強迫他順從自己的猥褻行為。陸青體格偏瘦，平日不喜歡運動，體能也比較差。他回憶，在沒有和張順發(fā)生關系之前，張順時常針對他，批評他訓練不夠認真，讓他“加練”。體罰對他來說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他很害怕張順。

在榕泉學校，教官對學生有極大的懲戒權，如果得罪教官，后果會很嚴重。學生大慶曾因為“表現(xiàn)不好”被加練，他回憶，他以俯臥撐準備的姿勢從中午11點半趴到了下午6點，實在撐不動了，就趴下去休息一會，被教官發(fā)現(xiàn)偷懶，就得挺起身來繼續(xù)。等大慶獲準站起來時，他的手指已無法伸直。離校后，他因手臂受傷而住院治療。為此，大慶的父母還向學校提出索賠。

陸青回憶，猥褻發(fā)生后，張順對自己有所“照顧”。陸青在訓練時偷懶，張順也不會再點名批評他，如果遇上其他教官“加練”陸青，他還會出面說情。

2022年8月21日，陸青期滿畢業(yè)。五天后，張順主動添加了陸青的微信，兩人一直聊到9月2日。陸青向深一度記者展示了他與張順的聊天記錄，張順約陸青“出來玩”，還鼓勵他“好好學習”，其中不乏語氣親昵的話語。張順還囑咐陸青，不要把“他們倆之間的事”告訴別人。

陸青告訴記者，那段時間，他還繼續(xù)跟張順聊天，他甚至覺得自己對張順產(chǎn)生了依賴。張順給了自己“男性的關照”，那是他在家庭中從來沒有獲得過的。

陸青搞不清楚他和張順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他也想不通自己為什么有這種情感，于是在網(wǎng)上尋找答案，他查到一個叫做“斯德哥爾摩綜合癥”的名詞，那是一種被害者對犯罪者產(chǎn)生的情結，這種情感造成被害人對加害人產(chǎn)生好感、依賴性、甚至協(xié)助加害人。

陸青覺得，自己對張順也懷有這種情結。同時他又懷疑張順有可能在害他。他想不明白，于是就把張順對他做的事告訴了只比自己大一歲的二姐。

二姐一直是陸青最信任的人，聽完弟弟的描述，二姐非常憤怒，說張順心理扭曲，讓陸青離他遠一點，拉黑他。得知張順還邀請陸青出去玩，二姐便對他強調，如果要見張順，一定得由她陪同。

后來，張順得知陸青告訴姐姐在學校里發(fā)生的事，便取消了見面。張順還發(fā)微信叮囑陸青：“你不要和別人，包括你姐在內(nèi)，再談我和你的事了。萬一你奶奶或者你爸知道會怎么想，有些問題只有等你長大才能解決。”

學校的心理老師給陸青的回復，當月張順被開除

“放下”，以及如何“放下”

二姐的提醒讓陸青清醒了一些。2022年9月3日，陸青把他和張順的聊天記錄發(fā)給了榕泉學校的心理老師羅老師。

羅老師回復陸青：“你發(fā)過來的聊天記錄讓我很震驚，為什么不論是（你）在學校還是心理輔導室從來沒告訴我這些事情？不論是我，還是學校，這些都是絕對不允許的。”之后，羅老師向學校上報了此事，當月張順被榕泉學校開除，陸青也拉黑了張順。

此后，陸青也曾嘗試向家人求助。然而奶奶在聽完他的話之后，只說了他一句“真傻”。之后，奶奶又將此事告知了他的父母。父母卻建議他“放下”。

但有些事是無法輕松“放下”的。陸青告訴記者，自己真的試過“熬一熬”，但情緒不受控制地惡化，他甚至出現(xiàn)胃痛、惡心、嘔吐的軀體化反應。察覺到自己的異樣，陸青讓家人帶他去醫(yī)院，2023年4月20日，經(jīng)華中科技大學同濟學院附屬同濟醫(yī)院兒童保健科診斷，陸青患有重度抑郁和中度焦慮。

診斷書中，醫(yī)生意見一欄描述著他在這段時間的狀態(tài)：“自認為情緒非常低落，感覺毫無生氣，沒有愉快的感覺，經(jīng)常產(chǎn)生無助感或者絕望感，自怨自責。經(jīng)常有活著太累想解脫、想消極的念頭出現(xiàn)，經(jīng)常哭泣或者整日愁眉苦臉，說話明顯減少，活動量也明顯減少，興趣缺乏甚至連最喜歡看的動畫片也不喜歡了，出現(xiàn)了明顯的睡眠障礙，入睡困難或者早醒。”

但父母不愿意相信他患上了抑郁癥。在診斷書面前，陸青的父親依然堅稱他在裝病。2023年5月31日，陸青被帶到武漢大學人民醫(yī)院住院治療，在住院過程中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癥，目前正在服用治療精神分裂的藥物。

6月23日，陸青向派出所報案

受害人被建議住院治療

從榕泉學校出來后，陸青更加不信任父母。2023年6月19日，他決定獨自去派出所報案。臨行前，恐懼感突然淹沒了他，他把早餐全吐了出來。

6月23日，陸青再次鼓起勇氣，在奶奶的陪同下走進新洲區(qū)三店街派出所。筆錄從下午3點做到晚上8點，陸青簽了整整87頁筆錄，他和張順的每一條聊天記錄都被打印出來，記錄到了筆錄里。

報案驚動了校方。6月24日，榕泉學校校長董亞雄和招生辦老師到陸青家拜訪，這天陸青正好跟著警察在一起找證人，未能與校長見面。6月25日上午，董亞雄再次上門調解，希望陸青不要舉報張順，以免連累學校。

深一度記者就此事電聯(lián)董亞雄，對方回復稱：“從來沒有聽說過有張順猥褻陸青的事情，你說的這個事情很莫名其妙，學校里不可能發(fā)生這樣的事情。”

6月24日晚，陸青的父親接到張順電話。陸父告訴記者，他質問張順到底對陸青做了什么，張順并未承認和陸青有過性行為，只承認他確實和陸青“睡在一起，抱在一起了”。

電話里，張順這樣解釋自己的動機：“我一直把陸青當成弟弟來看待，我一直對他很好，我跟他的關系他也能感覺出來。我在保護他，可能讓他產(chǎn)生了很強的依賴。我不會騙人的，我不是強迫他或者怎么樣。”

同時，張順也在電話里提到：“當時我離開學校也是因為他這件事情，我也是被開除的。”張順央求陸父放過他，請求陸青撤案，并要當面向陸青賠禮道歉，私了這件事。他提出，給陸青一萬元左右的經(jīng)濟補償。

深一度記者也在當晚聯(lián)系到了張順，但張順稱“我現(xiàn)在有點事情”，隨后掛斷電話，此后再未接通。

武漢賦兮律師事務所律師尚滿慶告訴記者，由于本案當事雙方皆為男性，強制性行為無法評價為強奸，而更符合強制猥褻的法律規(guī)定，張順的行為符合構成猥褻罪。尚滿慶表示，此案中受害人系未成年，侵害人與被害人之間具有監(jiān)管關系，受害人目前的精神創(chuàng)傷嚴重。這都是法院開庭時要具體考量的情節(jié)。

6月27日，陸青告訴深一度記者，由于近期受到的壓力較大，他又去武漢大學人民醫(yī)院復診，精神醫(yī)學科的醫(yī)生建議他住院治療。

6月29日，陸青稱，新洲區(qū)檢察院未成年人檢察科給他父親打電話，告知公安機關已就此事立案，目前張順已被逮捕。

（為保護未成年人隱私，文中除董亞雄、尚滿慶外，其余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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