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讀媽媽

故事的本質，都是人如何與某種力量抗爭，可以是內在的自己，可以是外在的他者，也可以是抽象的命運。這是一個母女倆與命運抗爭的故事。十六年的求學路，媽媽劉淑玲用輪椅一路推著女兒蔡東曉從小學走進大學，輪椅下的轍印里，鐫刻著媽媽越來越傴僂的身影；輪椅上的天空中，展開的是女兒越來越寬大的翅膀。

撰稿/攝影 半島全媒體首席記者 高芳（署名除外）

(資料圖片)

推著女兒的她：向前看，別回頭

今年50歲的劉淑玲感嘆：沒想到自己會這么堅強，那些以為過不去的坎兒，竟然都一一闖過了。無論面對多大的打擊、面臨多大的難關，“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好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容易，一路推著女兒的她說：生活，向前看，別回頭！

■年過半百，忙求職

五一假期剛結束，5月4日，一場綿綿細雨再次給大地注入了蓬勃的生機，樹木高聳著新綠的枝條，樹下青草如茵，如果踩上去，一定會隨著腳步發出沙沙又綿綿的聲響吧——23歲的蔡東曉坐在床上，用手機將這窗外的畫面定格。

媽媽劉淑玲無暇陪蔡東曉欣賞這窗外即景，一早8點多便匆匆出門，繞著自家小區，在平度市蘇州路、何家樓一帶轉悠起來，如果哪家小超市、小飯館門口的玻璃上貼著“招聘”兩個字，她便進門仔細詢問：工作時間幾點到幾點？休息日怎么定？薪水如何？

能找到一份在家門口的工作是最佳選擇，因為女兒上廁所、吃飯……都離不開劉淑玲的照顧，了解到超市或餐館中午不能休息，怕耽誤女兒吃飯，她果斷放棄了。

劉淑玲來到一家家政公司打聽，坐在門頭房一角的老板滾動鼠標，翻看著電腦記錄：有主雇要求干全天，中午、晚上都管飯。這是很多人搶著干的單，劉淑玲卻搖頭表示不合適。

有個干半天的活兒，雇主要求早上7點半之前到，中午做完飯后便可離開。劉淑玲快速盤算著，“7點出門，一直到忙完中午飯，回到家起碼要下午一兩點多了，這中間六七個小時”，閨女能不能堅持……她還是猶豫了。

正準備再找找看，劉淑玲接到了女兒蔡東曉的“求救”短信——“媽，我想上廁所。”她扭頭就往家趕。

推開家門時已接近上午11點，顧不上抖落傘上的雨水，劉淑玲一把抱起床上的女兒。

這套廉租房總共不超過50平方米，從臥室穿過客廳到洗手間，這中間也就五六米，劉淑玲大口喘著氣，一只手環繞著蔡東曉的后背，一只手托著她的雙腿。不知是哪只手使不上勁兒，懷里的身體不停地下墜，蔡東曉的上衣都被擼了起來，露出半截后背。

蔡東曉體重45公斤，劉淑玲體重65公斤。以前，劉淑玲可以用很多方法搬動女兒，比如讓女兒坐在床邊，她背對著蹲下來，等女兒趴到背上她再起身；再比如，讓女兒像小書包一樣雙手環著她的脖子，雙腳搭在她腰間，她用雙手托住女兒的身體。如今，這兩種姿勢她都無法做到了。

去年年底“陽”過之后，50歲的劉淑玲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力氣像一下子被抽空了，胳膊轉半圈后便像銹住一樣，沒法自然歸位，膝蓋也使不上勁兒，要用雙手撐著才能勉強蹲起。

身體的衰老好像是一夜間發生的事情，這讓劉淑玲找工作的心情更加急迫了。五一假期前，她還曾帶著女兒遠赴大連，參加了一場直播帶貨的培訓。

4月23日，劉淑玲和女兒蔡東曉第一次乘飛機去外地。

機場大廳里，劉淑玲先在柜臺辦理了女兒輪椅的托運手續和無障礙服務，然后用機場提供的輪椅推著女兒，在工作人員引領下通過安檢，登機時再換上適應狹窄機艙通道的客艙輪椅……

隨著飛機的轟鳴爬升，第一次乘飛機的蔡東曉盯著飛機舷窗好奇地張望，忍不住引經據典地感嘆道：“上下天光，一碧萬頃！”

劉淑玲舒心地笑了，為女兒倒騰輪椅的勞累一下子煙消云散。從飛機的同一個舷窗俯瞰大地，道路縱橫彎曲沒有盡頭，這一刻，劉淑玲看到的是——“你以為那些過不去的坎兒，不知不覺間都一一邁過來了。”

■那些年，那些坎兒

那些曾讓劉淑玲過不去坎，都深印在記憶里——

蔡東曉出生后6個月大的時候，夫妻倆察覺這個孩子有點不尋常：不會翻身，也不會爬，到后來學走路還經常摔倒。他們去了好多家醫院，帶女兒做了一系列檢查，直到在北京就醫時確診：女兒患的是一種具有臨床異質性的罕見病，叫SMA（脊髓型肌萎縮癥）。

專家口中那些專業陌生的詞語，夫妻倆壓根兒不懂，只記得沉甸甸的一句話：“隨著年紀長大，身體越長越高，腿部肌肉的力氣撐不住身體，她最終將不能走路。”

那是2003年，蔡東曉剛滿3歲，穿著一副連接腳和小腿的矯正器。劉淑玲牽著她的手，從北京的醫院出來，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一座高大的立交橋上，那些彎彎繞繞的路在腳下匯合后，又各自延伸向遠方。

橋下車流如織，讓劉淑玲一陣眩暈，是女兒的一聲“媽媽”，片刻間將她喚醒。

此后，兩口子分工，劉淑玲從工廠辭職，在家專心照顧孩子，丈夫則承擔起掙錢養家的責任。丈夫常安慰她說：“走一步看一步吧，醫學慢慢發達了，說不定哪天就有藥可以治了。”

打聽到離家四五公里地有位老中醫推拿很有名，劉淑玲便帶著女兒每天去做復健，上下午各一次，每次半小時，路上卻要耗費一個多小時。只為鍛煉蔡東曉的腿部肌肉，母女倆都是一路步行前往。

劉淑玲一邊走一邊指著路邊的廣告牌教女兒認字，兩年多，風雨無阻。遇到雨雪天，劉淑玲便騎自行車帶著女兒，滑倒了摔一身泥，爬起來繼續向前。“堅持下去，女兒就能戰勝病魔，日子也會好起來。”這成了劉淑玲的執念。

然而厄運又一次降臨。

2006年的一天半夜，下夜班的丈夫不幸遭遇車禍，等劉淑玲趕到醫院時，已是陰陽兩隔。那一年，蔡東曉6歲。

“有五六年的時間，任何人不能提起他這個人，一提起來，我的眼淚就像斷了線一樣。”劉淑玲無法形容那是怎樣一段至暗時刻，“失去一個親人，不是你失去那一瞬間的事兒，而是往后慢慢地遇到事兒了，你就會想：哎，假如兩個人的時候會怎么樣……”

“爸爸沒了的消息還是別人告訴孩子的。她知道一提起爸爸我就會哭，所以女兒從來不在我面前說起爸爸。”蔡東曉上小學二年級的一天早上，正吃著早飯，突然哇哇大哭起來，原來她夜里夢到爸爸了，“她把想爸爸的心思壓在心里，憋得太難受了。”

那個瞬間，讓劉淑玲認識到，“生活再難，自己必須支棱起來，咬著牙沖就是了，老天爺讓我活著，那我就扛著吧。”

但女兒康復的希望，還是被擊碎了。蔡東曉10歲那年不慎摔倒，雙腿完全無法行走，“當時摔得很嚴重，因為血液循環不好，兩個腿腳都腫脹了，一動就會很疼”。劉淑玲眼睜睜看著女兒一下子從正常人的活動范圍中抽離，“圈禁”到一張床或一張窄板凳上，輪椅成了她再也離不開的工具。

為了照顧正上小學的蔡東曉，劉淑玲找了一份能在家里做的手工活，“抽空趕緊做，早中晚就能接孩子”。而懂事的蔡東曉為了不讓媽媽擔心，她早餐從不喝粥，白天幾乎不喝水，中午回家后才由媽媽背去衛生間，“趕上干燥的天氣，她的嘴唇都會起泡。”

轉眼熬到女兒上初中，劉淑玲換了一份物業公司的保潔工作。一天工作6小時，從未耽誤每天早中晚接送蔡東曉，也從未讓蔡東曉上學吃到過，一直持續到她高考結束。

身體雖然被禁錮在輪椅上，但女兒用最大的努力給了劉淑玲足以傲嬌的欣慰。從小成績優異的蔡東曉，中考時以普通班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平度九中，先后獲得“自強自立好少年”、平度市“希望之星”、青島市“春蕾之星”等榮譽，2019年更以理科592分考入青島大學，拿下應用心理學專業的省內最好成績……

■四年時光，太多感動

2019年8月2日，一個母女倆苦盡甘來的日子。

當天上午10點，青島大學副校長劉彩云親自登門，將青島大學發出的第一張新生錄取通知書送到了蔡東曉的手中。“一起帶來的還有書記、校長為東曉精心準備的《時間簡史》等四本書。”看著青大老師的良苦用心，懂事的東曉不停地向老師們致謝，讓一旁的劉淑玲漸漸紅了眼圈兒。

更大地驚喜還在后面。2019年9月5日，一輛從青島市區趕來平度的專車，一早停到了蔡東曉家門前，是青島大學師范學院的老師和學長們專程來接母女倆去學校報到。

青島大學開辟綠色通道，不僅減免了蔡東曉大學四年的學費和住宿費，還給母女倆提供了免費單間宿舍，給劉淑玲在校內安排了臨時就業崗位。

“‘輪椅女孩’帶著媽媽上大學”——相關內容先后成為各家媒體的重磅報道。

“剛入校那天，場面太壯觀了。”劉淑玲還記得第一次走進青大宿舍的情景，“學校想得太周到了。冰箱、風扇、熱水器、坐式馬桶……就連進宿舍的臺階都換成了適合推輪椅的坡道。”

宿舍里顯然經過一番精心布置，進門就能看到“熱烈歡迎蔡東曉同學”的橫幅，一面墻上貼著五顏六色的氣球以及寫滿美好寄語的便利貼。“一生溫暖純良，不舍愛與自由。”其中一張上這樣寫道，劉淑玲和蔡東曉對此記憶猶新。

劉淑玲在學校里做保潔，每個月都有固定工資，加上空閑時收集廢品賣掉，每月還能多攢下幾百塊錢，母女倆的生活開支有了穩定的保障。

在班里，蔡東曉簡直就是“焦點”，男同學自發組成了幫扶小隊，每天輪流值班，一早就等在宿舍門口接蔡東曉，幫忙搬運輪椅，推著她到教室上課。大學的課表安排一般是非常分散的，各門課并不一定在同一樓層、同一間教室上課，學校考慮到蔡東曉的實際情況，將她所有要上的課程全部調整到了一樓，相應的一樓衛生間也都做了無障礙改造。

大一剛接觸心理專業的相關知識時，蔡東曉在上課時有很多不理解的地方，注意到她的迷茫，“老師們不斷激勵她努力學習專業知識，鼓勵她積極參加校內校外活動”。

“從大一到現在，我覺得她變化最大的是對待生活，學習的態度，性格也更加開朗了。”這幾年里，劉淑玲看著蔡東曉從剛入學時的迷茫彷徨，到現在的自信陽光，被愛包圍的女兒性格越來越開朗，擔任了班級的心理委員，“她還參加了校園心理傾聽活動，每天抽出一兩個小時，為有煩惱的同學提供心理健康疏導和幫助。”

“在青島大學度過的四年時間，是我們母女倆過得最美好的時光，太多感動的細節讓人難忘了。”劉淑玲不禁感嘆，“正是有了校院領導的關心和關懷以及老師、同學們的幫助，東曉才能有了今天的改變。”

“即使我們面對再大的挫折，也要勇敢成為自己的光。”2021年12月23日，蔡東曉成為了一名光榮的中共預備黨員。

一轉眼，蔡東曉大學畢業了，劉淑玲也走過了16年的陪讀時光。

去年考研失利后，蔡東曉今年準備“二戰”，她跟媽媽說過自己未來的規劃：讀研后，繼續讀博。

雖然一個人照顧女兒飲食起居，還要賺錢養家，劉淑玲經常感到力不從心，但對女兒的求學意愿她堅決支持，經常給女兒打氣：“你現在是上學的年紀，就得使勁兒學，等到了媽媽這個年紀，就算給我錢，讓我去上學，我也學不進去啊，太多的瑣事干擾了。”

■我的媽媽，何時去跳廣場舞

最近，劉淑玲因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有些煩躁。雖然一周前參加了直播帶貨培訓，但她覺得那不是適合自己的創業路子。

“先要從拍視頻開始，培養一定的粉絲群體，然后直播間里才會有人氣。”新媒體平臺上那些繁復的流程操作，劉淑玲搗鼓不明白，如何拍出吸引人氣的視頻，她完全沒有概念。

雖然沒有說很多寬慰的話，但女兒蔡東曉最近開始有意識地瀏覽一些網站，網站上有很多“輪椅黨”小姐姐會發一些視頻，分享一些生活的自理技巧，“比如怎么自己上廁所，先是用輪椅，挪到馬桶旁邊，借助一些輔助東西，比如一塊板子，然后自己慢慢地去平移。”

蔡東曉還記得上高中時的一件窘事。高考前的一天中午，午休后媽媽先下樓去儲藏室推出電動車，準備送她上學，但是剛睡起來迷糊著，就把家門鑰匙落在了屋里。

平常劉淑玲會招呼一聲“起床啦，我下去推車了”，蔡東曉便等著媽媽抱她下樓。但那天媽媽離開很長時間都沒有回來，蔡東曉想打個電話問問，但手機在學習桌上。

“我在床上夠不到，就把被子先扔在地上，自己再滑下去，拖著被子一起往前挪。拿到電話打給媽媽，才知道她被鎖在外面了。最后我爬到門前，伸手打開了門。”蔡東曉還記得打開門的瞬間，看到媽媽急得都快哭了，她笑著安慰說：“雖然我不太靈便，但我胳膊長啊。”

蔡東曉上高中時很喜歡化學，那時她的目標是大學藥學專業，想去研發藥品，希望解除疾病對自己的折磨。后來了解到藥學專業需要經常做實驗，而她肢體力量不足，只能放棄。“后來選擇了應用心理學，反而誤打誤撞更適合自己。心理學更加實用，是助人助己的一個專業。”

這兩天，遇到劉淑玲發脾氣的時候，蔡東曉都會拿著心理學的課本假裝在讀課文，實則是有意念一些話給媽媽聽：“有些事情，十年之后再回過頭來看，根本就不算什么事兒……”她會邊念邊用余光觀察媽媽有沒有“陰轉晴”。

“別講那些大道理，咱倆位置不一樣，我這個當媽的不得操心柴米油鹽啊。”劉淑玲并不理會女兒，穿上外套就出門買菜去了，“那件紅色外套穿了快十年了”。

臨出門前，劉淑玲還是回過頭來，跟女兒說了句軟話：“行吧，向前看吧，你安心學習吧。”

蔡東曉最近開了一個微信公眾號——“生活是彩虹色的”，發了幾篇隨筆，那是她傾訴的“樹洞”。奮戰考研的日子里她寫道：“你總是天不亮就到達教室，打開昨晚就已準備好的放在課桌上的書本，手中習慣性地握了一支和你一樣可愛的筆。”得知考研失敗后，她寫道：“我走得很慢，但我從不后退。”

劉淑玲常說，雖然有很多好心人會給我們捐助和幫助，但是人需要種子，而非果實。蔡東曉在心里藏著一個聽起來有點好笑的愿望，希望自己能早點自立，工作掙錢，讓媽媽可以像別人的媽媽一樣，去跳廣場舞。

媽媽出門后，她在電腦上敲下一行標題——“向前看，別回頭”，這也是母女倆經常相互打氣的一句口頭語。